夜阑人静 (2) (第1/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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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束光线。
穿过窗间的网格,照入暗淡的阁房,正洒在容简筑的姣面。
没有人可以否认容简筑的美,但不是那种惊艳,而是浅浅,在静谧深处时,才会被回念。
她迎着光走过,那头乌发和红裳只在两人眼前一闪,遁入昏哑的时候,将手边的暖茶放下。
深秋的天气已凉,惹得人咳嗽,于是她悄悄地在暖茶中溶了些蜂糖。
这样的心思虽然小,却也被觉察到。
略带疲倦的谢昀殇道。
“能得到容姑娘的青睐,萧云乱的命当真是好。”
容简筑笑笑,眼尾稍稍有纹理轻摇。
她道。
“可惜只要您还是唐王,我与他便爱不到。”
谢昀殇也随之而笑。
在这片昏暗中,他才能不是君临天下的王,才能放肆地展现着自己的脆弱和疲劳。
他喝着一口暖茶,让温甜一下子沁入身体,然后道。
“百年之后,吾与他皆做尘土,世人纷说,容姑娘以为谁的功高?”
容简筑不知道。
“既已化尘百年,孰是孰非已不必再计较。”
谢昀殇顾自思考,星目在一刹那带着他的灵魂仿佛已从世上跳逃。
暖烟袅袅,他道。
“今夜过后,吾与他的争端就只剩一场。如果吾有侥幸,便为容姑娘的痴情,留他生逃。”
容简筑揪心,却不敢表现的分明。
她刻意将脸庞向昏暗处移去,眼眸上潸然凝结着泪滴。这场争端还未开启,已使她不宁。
她抚了抚眼睛,禁不住想着今夜的究竟。
※※※
※※※
最近,这已是霍东棉和段未凡的第二次对立。
照亮他们的只有一些月光和缠绵在坊间的火星。
他们的身后岂非都站在各自势力的精英,却不约而同地亲自前行。
隔在两人面前的只有空气和三四步距离。
彼此间的一战仿佛像是注定。
段未凡道。
“你信不信命运?”
霍东棉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。
“你信?”
段未凡道。
“不由得我不信。”
“命运纵容你害死了我父亲,又让我亲手杀死你。”
霍东棉阴阴在笑,他的瞳孔跟着缩紧。
“听上去很有趣。也只限于听上去。”
段未凡抬臂,平举着还在鞘中的长剑,浑身周边仿佛贯穿过凛冽的气焰。
他道。
“四年前,我父亲来不及刺出这一剑。”
“这一剑由我刺,就在今天。”
“铮”。
剑已脱鞘!
※※※
对于父亲,段未凡没有多少眷念。
那是一个离家的人,抛妻弃子数年,直到母亲病疾,才再次出现。
对于长剑,段未凡则有一腔执念。
母亲就是握紧这一把剑,将自己的生命连同痛苦一并了绝。
一剑之中非但带着几分潇逸,又裹着几分悲切。
剑刺出,并不快,更不稳。
两人的距离只隔着三四步,剑已幻动了七八次,每一次仿佛都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。
光影叠重,瞬间将一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隙打破。
霍东棉的目光沉着。
大小战役,他平生都经历过,还能活着,就因为很少犯错。
无论眩光再多,他也只盯住那执剑的手。
他启掌,掌上已生着冰霜。
或许一辈子他也做不到将人冻结,却足够一掌在皮肉间打出寒疮。
剑上悲寂,掌上清凉,有股寒顿时冲破层层阻障,简直快把坊中每个人的呼吸都凝固上。
只见霍东棉双掌拍合,陡然要命的剑已被挡在胸膛之外。
段未凡拧腕,长剑凭空螺旋打转,迫得霍东棉无法不把合十的手掌松开。
剑上夹着回旋的风卷,依旧逼着胸前心脏。
霍东棉不欲让出风端,脚下只好不容,兀自从两臂结出一层薄霜,再横递出双臂去抗。
冰花溅开。
长剑受了阻隔,难免滞缓,霍东棉把握住一刹,倏尔变招。
他用肩胛往段未凡的手腕顶靠,化掌成指,也带上旋转的劲道,指点脸颊上的眼眸。
从这一手由攻转防已经看得出他深厚的门道。
但段未凡绝不固执顽强,身形连晃,足尖一挑,倒退着撤向后方,手中也不慌张,“刷刷”抖出七个剑花,虽落了下风,也想凭着招式中的机巧骗诈对方。
剑花密密麻麻,当真让霍东棉迷失了方向!
他寻不到缝隙,一时竟怔在其间。
段未凡悄悄泛起得逞的笑容,白驹过隙间,用以防守的剑花毅然变成强攻。无数道朦胧剑影汇聚成一处剑锋,简直要刺透霍东棉的咽喉。
这一剑的突变快得无可形容,仿佛能击穿狂风。
这一剑刺出,必定是血溅长空。
可是脸上的微笑忽然凝固成了霜,紧接着嘴脸就变作了痛苦。
霍东棉非但把要命的一剑躲过,甚至一指将段未凡的腰腹点破。
血窟窿,冒着白烟,热血也被冻得无法滚动。
※※※
霍东棉道。
“这一剑如果由你父亲掌控,贸然强攻不如退守。”
“本已落了下风,趁我愣神,如果选择抽身,再斗,便又是势均力敌的争锋。”
“你却心太急,把我的引诱当作了契机,愚蠢的行动。”
锥心的冷和痛让段未凡显得狂躁许多,他狞着牙,喝道。
“废话少说!”
※※※
※※※
房间固然隔音,怎奈屋外有太大动静。
只靠听,也知道桌椅木屑碎了一地。
容简筑颤着眼皮,对于外面的情形,她自然担心。那些跟从于自己的姑娘许多身世都有些凄迷,受了她的宠容,才渐渐再有了开心。此时,大厅里会不会发生着惨厉?会不会对她们的心灵再一次打击?
她愁眉不展时,谢昀殇的眉目也稍略皱起。
“外面的剑吟,好熟悉。”
昏暗中,另一个人道。
“那是段家的剑,你实在应该熟悉。”
只因这个人身上衣着是灰色,在暗淡的房里便更显得沉寂。
能不带着丝毫情绪地和唐王谈上几句,这个人无疑是老相识。
谢昀殇沉默了片刻,道。
“段家的剑什么时候变得这个焦急?”
他虽不武,一辈子却看过太多高手相击。
灰衣人道。
“或许只来得及学其父的剑法,却没有学会为人处世的心法。”
谢昀殇捧起温茶取暖,道。
“另一边可是霍卿?”
灰衣人由阴影处起身,伸指沾在墙壁,立刻有凉意习习,悄悄地钻心。
他道。
“天上地下,内劲里有这么锋利的寒劲,只有霍东棉。”
谢昀殇笑道。
“他倒是耿耿忠心,不似你。”
“当年如果你没有退去,和萧云乱的那场战役,吾不会输。”
“赵将军。”
此刻,他的话里已没有了怪责,更像是一些嘲讽般的自省。
茫茫的天下,已实在没有别人再被称作“赵将军”。这灰衣人就是“军神”,赵子慕。
赵子慕也笑,他的脸上已渐渐会有感情。
“不能和他有一战,可惜……”
容简筑突然生气。
她闷闷地道。
“你们男人的脑子里怎么只想着战争!”
谁都知道她为什么生气。
她面前坐着两个不可一世的人物,纷纷都视她的心上人为敌,她表面的愤怒刚好彰显了她内心的恐惧。
谢昀殇道。
“吾之心里,此时此刻,的确还想着一件事情。”
赵子慕回到了座位,在昏暗中凝视着对方的眼睛。
“我希望你在想着见乌衣。”
“虽然我终究不会让你们见面,至少还能让我察觉到你的一丝温情。”
谢昀殇皱眉头。
“哦?你不让吾见他?”
赵子慕道。
“王妃嘱咐过。”
谢昀殇有怒,却不发作。沉寂中甚至无人可以发觉前一刻他心中有一团怒火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淡淡道。
“乌衣可还好?”
赵子慕道。
“有了容姑娘的帮助,他过得还不错。”
谢昀殇的眸光悄悄也温柔。
“你可和他说起过吾?”
赵子慕道。
“你用自己的死了让他好好活下去。”
“我是这样告诉他的。从此,他虽再没有提及过你,却也有些孤寂。”
那样的孤寂谢昀殇当然能懂。
从他懂事开始,便没有见过其父一面,虽然有母亲的许多纵容,隔着凉园,看着别的孩子勾着父亲的大手,也会莫名地落寞。
那种落寞很原始,简直出于人类的本能。那种落寞很苦痛,逼得他一寸寸建起心茧。
只是即便他了解没有父亲的落寞,却还是让自己的大儿子尝受。
谢昀殇又开始沉默,很久,才道。
“多谢。”
那一刻,赵子慕稍略在发怔。
他实在记不清上一次他对他说“多谢”是在什么时候。或许在将欲破城而大荒归一统的前夕。或许在那时被几个荒蛮人没日没夜的追击。
他怔怔地看着他,实在分别不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。
谢昀殇淡淡道。
“十九年不曾见了,又何必再相见。何况,吾为了他活着,岂非已经死了。”
赵子慕回过神,摇头。
“看来你想的并非是见自己的儿子。”
谢昀殇并不否认。
“吾想的不是。”
赵子慕道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
谢昀殇道。
“你岂非想得到。”
赵子慕捏紧拳头,指间的老茧甚至刺得手心在痛。
“我不敢想。”
“我不想你变得如此冰冷绝情。”
谢昀殇叹息。以前他从不为任何事唏嘘。以前他也年轻,身体上并没有顽疾。
他道。
“吾是堂堂的王。王的一生,注定无情。”
他凝注赵子慕的眼睛变得炽烈。
容简筑虽然把每一个字都听清,却一点也不能明。她简直以为两个人正在打哑谜。却又分明看得见他们眼底处并存的复杂情绪。
这情绪里包容着尊敬,珍惜,忤逆,怜悯,怨恨,悲怆,关心。
她望着在昏暗里忍不住战抖的赵子慕,问道。
“他到底在想什么?”
赵子慕的声音里居然有痛苦。
“他在想夙鬼军会在什么时候动手!”
容简筑用手掩着合不拢的嘴。
她道。
“为什么?”
谢昀殇道。
“为了试探。”
“试探吾的儿子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心。”
“吾使堂堂的王。即使是骨肉,也不能倾尽相信,那是王的宿命。”
安静,静得容简筑只以为有凉风刺入皮肤里。
※※※
※※※
安静,涵韵坊的大堂也安静,静得仿佛可以分清每一个人的呼吸。
如果不张大眼睛,现在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有人相信。
宋浣纱的呼吸里很是焦急。
这些人,这一夜,终究是为了什么,她实在还没有头绪,她更想不清一直恐慌着的霍东棉为何站在自己的身前迎敌。
而现在发生的事情竟然让她为了霍东棉心惊!
段未凡浑身中了三指,分别在肩胛,腰腹,腿膝。
这些伤口虽不致命,却已限制了他一半的行动力。
当然是霍东棉的把戏,他向来不给对手痛快,而是要一点一寸一丝地折磨你。
他本有机会点中段未凡的左心,偏偏放过,而是横偏挪移,直指肩胛而去。
这一指如果打中,便如伤口撒盐,凄厉惨绝。
段未凡已有些举步维艰,这一指无论如何也不能躲。
峰回路转就发生在这个时刻。
又一次,霍东棉的身子竟是凝滞不动,牵动的每一块肌肉都僵在半空。
谁都以为又是他的诡计。
却没有人能想通。
因为他委实已有了八成的胜算,不必再施展这样的动作。
到底是什么样的阴险?段未凡才不管。
在翻涌的惊涛骇浪前,即便一角浮木,他也要抓住。
他举剑,再一次向着霍东棉的胸膛。
剑不快,剑却利。
锋利的剑一刹那将身体刺穿,将霍东棉的右胸刺穿。
段未凡抽出剑,旋即霍东棉便跌倒。
鲜血喷涌,吓得姑娘失色大叫。
原本霍东棉好端端,谁都不会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。
可是立刻就有人叫起来。
※※※
那是霍家的人,那人指着宋浣纱。
“是她惹的祸。”
宋浣纱惊道。
“你诬蔑我!”
那霍家人道。
“如果不是你,我们何苦不远千里赶到这样的险地。还有那个可憎的小子,当初拼掌时一定暗算了家主。”
宋浣纱由初惊变作了冷静,道。
“刺伤霍东棉的人明明还在原地,你却在一旁给我罗织罪名,也是不要脸得紧。”
那霍家人道。
“有眼睛的人岂非都能看出,如果家主事先不曾被你们算计,哪里能输!”
宋浣纱有些恼怒。
“强词夺理。”
坊中处处,对于那个霍家人的目光都带着鄙夷,他却一点也不惧。
霍家人群中走出一人,与他悄声耳语。
没有外人听到,他说起来岂非悄悄。
“家主有死无生,我们又哪里有能力抵抗青花骑士和夙鬼军。只有在此处倒戈,相助王子谢,或许才能险象环生!”
※※※
宋浣纱将软剑“蝉思”握紧,那些霍家人调转方向,张牙舞爪地向着姑娘们而去。
依旧是那样一套掌法,七个人则分别出一招,顿时将宋浣纱困顿在中央。
这些人里单拎出一个都嫌寒劲不足,联手之下竟如一座冰窖般把宋浣纱罩住。
绝不敢大意,她立刻挥舞“水墨流书”。
当年容简筑传授她时,拿着八幅图,不言而喻,这“水墨流书”并非单纯剑法,而是万态在一人心间的法度。
创此绝技之人乃是千百年出一位天才,可惜也消淡在人间路途。
容简筑也是聪颖之人,也在第七张“泼墨仙人图”前止步。
宋浣纱学得用心,如今虽也在迷途,对于之前四张画作却已有语。
剑芒洒开,刹那。
蝉思宛如一支韧竹,凛凛的霜冻也无法将其遏制住。
“墨竹图”击出,那缤纷的七掌都再没有奇处。
这一剑只剩下朴素,却凭一己逼得七个人齐齐退步。
七个人原本便不愿下苦功,被迫退之后,清寒的内力竟续不上来。
冷冽的气氛一下子消缓,蝉思便大放异彩。
宋浣纱一转眼削出四剑,一剑拍在一人的脸颊,一剑把一人的耳垂刺断,一剑洞穿一人的手掌,一剑将一人的小指削斩。
这四剑的璀璨则与之前的朴素如距天壤,就是“出水芙蓉图”。
另四个霍家人再不敢动乱,简直已收缩了身段。
宋浣纱和蝉思立在人群中,似乎把涵韵坊切成两半。
※※※
段未凡身上有伤,却并不阻止他出剑之快。
既然宋浣纱持剑挡在面前,他就要用剑将人搬开。
他出剑,剑快,只是角度和准度却仅有巅峰的一半。
果然被躲开,宋浣纱的脚步恍如随风飘扬的花瓣,不知不觉已向着他的身后飘来。
任何人露出后背,都是极大的破绽,看来身上的几处冻疮实在让他的行动力完蛋。
蝉思再如芙蓉绽放。
段未凡看不到轨迹,却凭耳朵,轻快灵巧的剑锋忽然已被他斜肩躲开。
身子也不转,他回击三剑。
这三剑从他的耳下,腋下,腰间滑脱,把宋浣纱剑下每一个纰漏都把握。
这三剑隐蔽得很,也让宋浣纱不知如何闪躲。
就算软剑实在不适合,宋浣纱也只有硬挡。
“当当当”,接连三剑刺在同一侧的剑腰,蝉思之上,禁不住有了残缺一行。
三剑过后,段未凡终于将身子摆回,面对了她,手腕轻抖,挽出一抹宛若涟漪般的剑弧。
宋浣纱即便想转化成“墨竹图”,也没有那样的速度。
一剑削过,就有几缕细发碎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