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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道一在客栈中一气睡了一天一夜,等她再次醒来时,已经是隔天上午时分了。
她从陌生的床榻上醒来,揉了揉惺忪的眼睛,环顾四周,恍如隔梦。
怔怔的在床沿坐了半晌,起身去吃了早饭,想着自己现在还是全真派一代弟子的装束,未免有些扎眼。她虽然从未行走过江湖,但也知道全真派在江湖上显赫的地位,特别是全真七子和王重阳的高名更是无人不知的,自己穿着和全真七子同款的道袍实在不妥。于是便到街上的成衣店中买了件白色棉布道袍,发髻上去了角冠,只用一根黑檀木簪子固定。这么看上去,她就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游方女道士一般,身份自然不会暴露。
王道一一路且东且南的行进着,市井的热闹和古代的人间百态都是她未曾见过的,心里一边还在担心西毒会不会再找全真派的麻烦。但古代通信如此不发达,王道一得不到教里的消息,也是无计可施,只能干着急。
不过有关江湖上的消息总是流传的较快的,不过十余天,王道一就在某个城镇的路边茶肆中再次听到了全真教的消息。
那茶肆甚是简陋,王道一默默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吃茶。只见一个青年汉子正兴致勃勃的向周围人讲道:“老毒物上门去要《九阴真经》,结果你们猜怎么着?”
王道一举着茶碗的手一顿,向那汉子暗瞥了一眼,便不动声色的凝神去听。
又听有人接口道:“老毒物武功高强,重阳真人既然已经仙逝,全真教应该吃亏了吧。”
那汉子连连摆手道:“我当时也以为全真教凶多吉少,可是最后西毒被全真教一顿好打,屁滚尿流的被赶出重阳宫大门了!”
王道一默默想到:“这人如此了解当时情景,必是当日在场围观的江湖豪杰之一了。”
只见周围人叫道:“这还真是奇了,全真七子竟然打得过老毒物?”
那汉子颇为神秘的道:“可不是嘛,不愧是重阳真人的弟子。……不过不止有七子,重阳真人还有个八弟子。听全真教现掌教说,重阳真人已将《九阴真经》传给这位八弟子了,这八弟子武功也当真不弱,依我看,只怕还在七子之上。”
随后就听这汉子眉飞色舞、绘声绘色的将那一场打斗叙述出来。周围的人都是惊讶万分,有人问道:“那八弟子是个什么人?竟能让重阳真人把真经传给她?以前怎么没听说过道上有这么一号人物?”
那汉子也是不停摇头,费解道:“我也不知道这八弟子是从哪冒出来的。你们一定想不到,那八弟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,长得还挺漂亮哩!可惜当时天色渐暗,我在台下看不太清楚,只看了个大概。”
众人又是一惊:“十八九岁的女娃娃竟有如此功力!那……后来怎样了?”
那汉子又道:“后来就没了呗,西毒再也没来过,那八弟子也不见了踪影。我在全真教呆了两天,再没发生什么事儿,便也就回来了。”
王道一听他这么说,心里悄悄松了口气,暗想:“西毒没有再去过,那真是好极了。”
随后又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,主要还是围绕那个神秘的八弟子以及《九阴真经》。
他们打死也料不到,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人正坐在他们的邻桌上悠闲淡定的喝茶。
王道一继续游荡于市井间,转眼之间,已离开重阳宫一月有余。
这一个月里,她一路上了解了诸多地域的风土人情,名胜古迹,与从前十九年的宁静比起来,倒别有一番兴味。
这一日,她来到了张家口。
张家口是南宋南北通道,塞外皮毛集散之地,人烟稠密,市肆繁盛。王道一牵着马,走走停停,观察着这些新奇的景象。即使有上一世的记忆,但毕竟现下是少年人,古代的一切对于她都是全新的,所以看着事事物物都透着新鲜。
天气越来越冷,又是一个冬天来临。
王道一望了望天色,眼看就要下雪,今年的第一场雪。
王道一其实不喜欢下雪,也不喜欢冬天,因为师父曾对她说过,她亲生父母罹难的那一天,便是那年冬天第一场雪的那一天。
每年到了父母的祭日,王重阳都会带她去终南村父母的埋身处祭拜一番,而那一天,也总是在初冬的下雪前后几天。
所以王道一不怎么喜欢下雪,也不怎么喜欢冬天。
而在今年的冬天,她又失去了师父,失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。
她牵着马,独自一人走在繁华热闹的长街上,茶楼、酒肆、商馆、当铺、货摊,还有鼎沸的人声。
她默默地打量着这些新鲜的事物,好似这些热闹与她息息相关,又好似与她全无干系。
她不害怕,她只是,有些茫然,有些孤独。
日近午时,王道一来到一家大酒楼前,顿感腹中饥饿,便把马牵了系在店门前马桩上,抬眼只见邻近的桩上也拴着一匹马,那马浑身赤红,身形健壮,雄赳赳,气昂昂,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炯炯有神,一看就是一匹上等的宝马。
王道一从未见过这等神骏的好马,便不由得多瞧了一眼。
她系好马缰绳,正准备进店,忽然听见旁边不远处有两名店伙计开始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的、身材瘦削的少年。
王道一转身去看,但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,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,脸上手上全是黑煤,脏的跟个煤矿工人似的,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,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,嘻嘻而笑,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,与他全身极不相称。眼珠点漆般的墨黑,水汪汪的,甚是灵动。
只见那店伙计叫到:“还不快给我走!”
那少年道:“好,走就走。”
王道一一听这声音,暗想到:“没想到是个小姑娘。”她随王重阳修习多年,岐黄之术本源于道家,因此她对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所涉猎,此刻这少年面貌已经让人瞧不出来男女,但这声音声线较高,音色婉转清浅,显然是女子的声音。
这么一看,那小姑娘浑身脏脏的,还被伙计呵斥,王道一顿时觉得可怜,心生不忍。
只见那小乞丐刚转过要走,另一个伙计叫道:“把馒头放下!”
那小乞丐依言将馒头放下,但那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了几个污黑的手印,显然是再也卖不出去了。
一个伙计大怒,出拳打去,那少年矮身躲过。
王道一见她这么矮身一躲的动作,便立马瞧出这小姑娘身上是有点功夫的,心里微微诧异了一下。
王道一见那小乞丐被两个店伙计不断追赶喝骂,顿生恻隐之心,便抬步走上去拦住,说道:“别动粗。”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那伙计。这几个铜板足够买五个馒头的,那伙计接了钱也不再说什么,朝小乞丐瞪了一眼。
王道一捡起馒头,递给小乞丐。那小乞丐接过馒头,却道:“这馒头做的不好,蒸老了。可怜东西,给你吃吧。”说着便丢给门口的一只癞皮小狗。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,显然是饿极了。
一个店伙计叹道:“可惜啊,上白的馒头喂了狗。”
王道一也是呆了一呆,对这小乞丐的行为很是不解,暗想道:“你都已经落魄到这步田地了,还要挑剔馒头做的好不好?你觉得那狗可怜,便将馒头喂了狗,可是你看着可比它还要可怜啊。”
王道一愣愣的看了她半晌,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,便也不再停留,转身上了楼。
刚上了几步台阶,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十八九岁的少年从楼上奔了下来,身上穿着一件黑狐裘袍,头戴皮帽,不似中原人打扮,正好在楼梯口与王道一擦身而过。
王道一看这少年风风火火的样子,一时好奇,便转头随着他的身影看去,只见那少年走到店前的马桩旁,伸手摸了摸那匹赤红的宝马,又紧了紧栓马的系绳,四下张望片刻,便又反身回来。王道一心想:“原来那宝马是这少年的。瞧他这身打扮和那马,指不定是个富贵多金的胡族少年。”
王道一转身继续上楼,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,抬眼却见那小乞丐竟然跟了进来,站在一边稍稍歪着头侧头望她,滴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,灵动中带着点无邪。
王道一给她瞧的不好意思,也不知道这小乞丐是不是一直跟着自己上楼来的,看着她又脏又破可怜兮兮的样子,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理念,王道一便笑着招呼道:“不如……坐下来一起吃吧,好吗?”
那少年笑道:“好啊,我一个人闷的无聊,正想找个伴儿。”说着便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。
王道一笑了笑,也没说话。
王道一吩咐店小二拿饭菜来。店小二见了这小乞丐这副肮脏穷样,老大不乐意,过了半天,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,嘴中咕嚅着:“这种烂叫花子也就您这种出家人才发发善心管上一管。”
王道一听了这句有些伤人自尊的话不太高兴,但也没说什么,略带关心的抬眼看了看那小乞丐。
那小乞丐却发作道:“你道我穷,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吗?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,还不合我胃口呢。”
店小二冷冷道:“是吗?你老人家只要点得出,我们店就做得出,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。”
那小乞丐向王道一问道:“任我吃多少,你都作东吗?”
王道一见她这是和这小二抬上杠了,心里也觉得的确是这小二太不尊重人了,况且自己先前也答应了要请她一起吃,于是便说道:“当然。出家人不打诳语,我既然已经答应请你了,自然是你吃多少我都作东。”
那小乞丐用指头轻点着桌面,转头对店小二开口道:“那先来四干果、四鲜果、两咸酸、四蜜饯吧。”
王道一一愣,暗想这小姑娘还知道的挺多。
店小二吓了一跳,冷笑道:“大爷要些什么果子蜜饯?”这小二看不出来小乞丐是女子,是以叫她大爷。
小乞丐道:“你们这种穷地方小酒店,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。那就这样吧,干果四样是荔枝、桂圆、蒸枣、银杏。鲜果你拣时新的。酸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,也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?蜜饯吗?就是玫瑰金橘、香药葡萄、糖霜桃条、梨肉好郎君。”
王道一越听越奇,这些东西她以前都是闻所未闻,没想到这个路边小乞丐却是行家。店小二听她说的十分在行,不由得收起了小觑之心。
小乞丐又道:“下酒菜你们这里没有新鲜的鱼虾,嗯,那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。”
店小二问道:“大爷爱吃什么?”
小乞丐道:“哎,不说清楚就是不成。八个酒菜分别是花炊鹌子、炒鸭掌、鸡舌羹、鹿肚酿江瑶、鸳鸯煎牛筋、菊花兔丝、爆獐腿、姜醋金银蹄子。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来的,名贵点儿的菜肴嘛,咱们也就免了。”
这花样百出的菜名从她口中道出,配着那清脆婉转的嗓音,竟说不出的好听。
王道一早听的瞠目结舌,觉得今天自己是碰到了个美食专家,坐在对面怔怔的看着那小乞丐,不由心想:“高手果然都在民间啊。”
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等她说完,才道:“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,单是鸭掌和鸡舌羹,就得用几十只鸡鸭。”
小乞丐向王道一一指,说道:“这位小道长作东,你道她吃不起吗?”
店小二转头见王道一一身素白棉布道袍,干干净净的端坐在那里,神色淡淡,周身笼着一层澄澈的气质,与这喧嚣的酒肆格格不入,好像根本不是俗尘中人一般,更像某位是隐居山间的高士。
店小二打量她片刻,一时瞧不出她的背景来。王道一察觉到店小二投来的怀疑的目光,淡笑道:“你们尽管去做好了,我付得起。”王道一从王重阳那里带来的银钱,别说这一顿饭了,就是把这酒楼买下来也不成问题。
店小二见她这么说也不再多言,当下答应了,再问:“够用了吗?”
小乞丐道:“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,八样点心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,只怕她点出来自家酒楼采办不到,当下吩咐厨房拣最上等的选配,又问小乞丐:“大爷用什么酒?小店有十年陈酿的三白汾酒。”
小乞丐道:“好吧,那就来点儿,将就对付着喝喝!”
不一会儿,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。王道一十几年来在终南山重阳宫中,每日里吃的都是粗茶淡饭,就是出了山门的这一个月里吃的也很简朴,哪里见过这许多花样的吃食。
王道一每样尝一点,件件都是新奇的美味。不禁对那小乞丐有些佩服起来。
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,渐渐便聊了起来,那小乞丐高谈阔论,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,名迹掌故,王道一听她谈吐隽雅,见识渊博,不禁大为倾倒。与她聊天,心情也逐渐舒畅起来。
王道一心想:“看她这身学识见识,这小姑娘以前必定是个极为显赫人家的小姐,如今却落魄如斯。”想到此处,便对这小乞丐更有怜惜之情,又想到:“她现下虽然已沦为乞丐,可是言语中却丝毫没有自卑自怨之情,可见其性格之坚强乐观,实是可佩。”
再过半个时辰,酒菜摆满了两大张拼起来的桌子。两人边吃边聊,越谈越投机,渐渐话题就说的更开了。
那小乞丐妙语连珠,对琴棋书画,管乐笙箫,文玩鉴赏乃至五行八卦,花鸟鱼虫,天文地理,竟是无一不涉猎,无一不精熟。直听得王道一目眩神驰,不禁把她佩服的五体投地。
而王道一则是对道学、儒学、佛学、理学等方面的学问都有所钻研,上到诸子百家,孔孟荀老,庄商墨韩,下到程朱理学,均是见解独到,入木三分,还有浩浩五千卷《道藏》更是如数家珍,精研甚深,以及中华上下四千年的几十部史书,乃至各类通鉴、纪事本末也是烂熟于心,史学也造诣很是了得。
她二人的学问,一方在广度,一方在深度,一个才华横溢,一个思想深邃,一如流水,一如高山。二人聊的忘乎所以,都颇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正所谓“千金易得,知己难求”,江湖漂泊路上,能偶遇这么一个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,实属难得,王道一不禁觉得这真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这么一个人。
那小乞丐虽然衣衫破烂,脸上脏黑,但那一双眸子却灵动而无忌,说话时顾盼神飞,熠熠生辉,仿佛容纳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彩和灵气,王道一与她聊天,不自禁的就被那双水眸所吸引。
那小乞丐酒量甚浅,吃菜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,尝了一阵,忽然叫店小二过来,骂道:“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,这也能卖钱?”
掌柜的听见了,慌忙过来陪笑道:“客官的舌头真灵。实在对不起,小店没江瑶柱,这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,全张家口没新鲜货。”
小乞丐挥挥手,放他走了,又跟王道一谈论起来,听她说是从终南山来的,就问起山、陕那边的情景。王道一不便暴露身份,就说些自己平时读书、练武以及终南山的风景来,还有一些师父师兄师姐们的生活琐碎,王道一没有说全真教的名字,只说自己是在终南山附近的一座小道观里住,对于其他人物,也都只用大师兄、二师兄、三师兄、周大哥等称呼,不吐露姓名。
王道一本以为教里面那么单调的生活,这姑娘一定不爱听,谁知道她反而听得津津有味,还时不时的很好奇的问这问那,神态甚是欣喜,听到好笑处,还低下头咯咯直笑,那笑声宛如空谷黄莺,极是悦耳。
王道一见她虽然脸上手上满是煤黑,但低头时,却见到颈后肤色白腻如脂、肌光胜雪,微觉奇怪,却也没有深想。
王道一十几年长在重阳宫后山,每日不是读书就是学武,要么就是独自上终南山深处溜达转悠,师父也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人,于是王道一每天都说不了几句话,早已习惯了安安静静的做自己事情。此时和这小乞丐边吃边谈,不知为何,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。对着这小乞丐说起话来竟然滔滔不绝,比她十九年加起来说的话还要多。就好像……生活一下变得鲜活起来了一般。“也许……是碰到同龄人了吧。”王道一这样想着。
过了一个多时辰,那小乞丐道:“咱们说了这许久,菜都冷了,饭也冷啦。”
王道一道:“我唤他们来拿去热一下。”
那小乞丐却摇摇头,道:“不,热过的菜就不好吃了。”
她把店小二叫来,命他把几十道冷菜都撤下去倒掉,再用新鲜材料重新做一遍热菜。
王道一心道:“不愧是美食专家,对食物如此挑剔苛责。这姑娘以前的生活一定是精致到极点了吧。不过以她的才华性情来看,倒也配得上。”
王道一对她重做热菜倒没有太大意见,但是把冷饭倒掉就有些不好了,毕竟王道一是个节俭的人,不忍浪费。于是便对店小二说道:“冷菜拿去给外面街上的乞丐分吃了吧。”说着摸出一点碎银给了小二,当作跑腿小费,那小二自是欢喜的一一照办。
小乞丐歪头笑道:“你是嫌我浪费吗?你是后悔请我吃饭了,但话已经说出口了,不好意思反悔是不是?”
王道一笑着摇头道:“不后悔。一顿饭换一场深谈,很值得。”
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那小乞丐听了这话,看着王道一温和而真诚的眼睛,怔了怔,随后轻轻一笑,又笑着谈别的去了。
等到几十道菜肴重新摆上,那小乞丐只吃了几筷,就说饱了。店小二心中暗骂王道一:“你这小道士也忒善良,这小子把你呃上啦。”
王道一听她说饱了,换人来结账,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。王道一点点头,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回钞,又命小二用碎银子找零。